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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怒打玉簪儿·金瓶梅》原文及赏析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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原来衙内房中,先头娘子丢了一个大丫头,约三十年纪,名唤玉簪儿。专一搽胭抹粉,作怪成精。头上打着盘头揸髻,用手帕苫盖,周围勒销金箍儿,假充作髻,又插着些铜钗蜡片、败叶残花;耳朵上带双甜瓜坠子;身上穿一套前露臀后露、怪绿乔红的裙袄,在人前好似披荷叶老鼠;脚上穿着双里外油、刘海笑、拨舡样、四个眼的剪绒鞋,约尺二长。脸上搽着一面铅粉,东一块白,西一块红,好似青冬瓜一般。在人跟前轻声浪颡,做势拿班。衙内未娶玉楼来时,他便逐日炖羹炖饭,殷勤扶侍,不说强说,不笑强笑,何等精神。自从娶过玉楼来,见衙内日逐和他床上睡,如胶似漆般打热,把他不去瞅睬,这丫头就有些使性儿起来。一日,衙内在书房中看书,这玉簪儿在厨下炖热了一盏好果仁泡茶,双手用盘儿托来,到书房里面,笑嘻嘻掀开帘儿,送与衙内。不想衙内看了一回书,搭伏定书桌,就睡着了。这玉簪儿叫道:“爹,谁似奴疼你,炖了这盏好茶儿与你吃!你家那新娶的娘子,还在被窝里睡得好觉儿,怎不教他那小大姐送盏茶来与你吃?”因见衙内打盹,在跟前只顾叫不应,说道:“老花子,你黑夜做夜作,使乏了也怎的,大白日打盹磕睡?起来吃茶!”叫衙内醒了,看见是他,喝道:“怪奴才!把茶放下,与我过一边里去。”这玉簪儿便脸羞红了,使性子把茶丢在桌上,出来说道:“好不识人敬重!奴好意用心,大清早晨送盏茶儿来你吃,倒吆喝骂我。常言: 丑是家中宝,可喜惹烦恼!我丑,你当初瞎了眼?谁教你要我来使的,直我的那大精!”被衙内听见,赶上尽力踢了两靴脚。

  这玉簪儿走出,登时把那付奴脸膀的有房梁高,也不搽脸了,也不炖茶造饭了。赶着玉楼也不叫娘,只你也我也的,无人处,一个屁股就同在玉楼床上坐。玉楼亦不去理他。他背地又压伏兰香、小鸾,说:“你休赶着我叫姐,只叫姨娘。我与你娘系大小之分。”又说:“你只背地叫罢,休对着你爹叫。你每日跟逐我行,用心做活,你若不听我说,老娘拿煤锹子请你。”后来几次见衙内不理他,他就撒懒起来,睡到日头半天还不起来。饭儿也不做,地儿也不扫。玉楼吩咐兰香、小鸾,“你休靠玉簪儿了,你二人自去厨下做饭,打发你爹吃罢。”他又气不愤,使性谤气摔家打活,在厨房内打小鸾,骂兰香:“贼小奴才,小淫妇儿!碓磨也有个先来后到。先有你娘来,先有我来?都你娘儿们占了罢,不献这个勤儿也罢了!当原先俺死了那个娘,也没曾失口叫我声玉簪儿,你进门几日,就题名道姓叫我?我是你手里使的人也怎的?你未来时,我和俺爹同床共枕,那一日不睡到斋时才起来。和我两个如糖拌蜜,如蜜搅酥油一般打热。房中事,那些儿不打我手里过?自从你来了,把我蜜罐儿也打碎了,把我姻缘也拆开了,一撵撵到我明间,冷清清支板凳打官铺,再不得尝着俺爹那件东西儿甚么滋味儿!我这气苦,正也没处声诉。你当初在西门庆家,也曾做第三个小老婆来,你小名儿叫玉楼,敢说老娘不知道?你来在俺家,你识我见,大家脓着些罢了,会那等大厮不道乔张致,呼张唤李!谁是你买到的,属你管辖不成?”那玉楼在房中听见,气的发昏,连套手战,只是不敢声言对衙内说。

  一日热天,也是合当有事。晚夕衙内吩咐他厨下热水,拿浴盆来房中,要和玉楼洗澡。玉楼便说:“你教兰香热水罢,休要使他!”衙内不从,说道:“我偏使他!休要惯了这奴才。”玉簪儿见衙内要水,和妇人洗澡,共浴兰汤,效鱼水之欢,偕于飞之乐,心中正没好气,拿浴盆进房,往地下只一墩,用大锅烧上一锅滚水,口内喃喃呐呐说道:“也没见这浪淫妇,刁钻古怪,禁害老娘!无过也只是个浪精,没三日不拿水洗。像我与俺主子睡,成月也不见点水儿,也不见展污了甚么佛眼儿。偏这淫妇,会两番三次刁蹬老娘!”直骂出房门来。玉楼听见,也不言语。衙内听了此言,心中大怒,澡也洗不成,精脊梁靸着鞋,向床头取拐子,就要走出来,妇人拦阻住,说道:“随他骂罢,你好惹气?只怕热身子出去,风筛着你,倒值了多的。”衙内那里按纳得住,说道:“你休管他。这奴才无礼!”向前一把手采住他头发,拖踏在地下,轮起拐子雨点打将下来。饶玉楼在旁劝着,也打了二三十下在身。打的这丫头急了,跪在地下告说:“爹,你休打我,我有句话儿和你说。”衙内骂:“贼奴才,你说!”有《山坡羊》为证:

  “告爹行,停嗔息怒,你细细儿听奴分诉。当初你将八两银子财礼钱,娶我当家理纪,管着些油盐酱醋。你吃了饭吃茶,只在我手里摆布。没了俺娘,你也把我升为个署府,咱两个同铺同床何等的顽耍,奴按家伏业,才把这活来做。谁承望你哄我说不娶了,今日又起这个毛心儿里来呵,把往日恩情弄的半星儿也无!叫了声爹,你忒心毒!我如今不在你家了,情愿嫁上个姐夫!”

  衙内听了,一发恼怒起来,又狠了几下。玉楼劝道:“他既要出去,你不消打,倒没得气了你。”衙内随令伴当,即时叫将媒人陶妈妈来,把玉簪儿领出去,便卖银子来交,不在话下。正是蚊虫遭扇打,只为嘴伤人。有诗为证:

  百禽啼后人皆喜,惟有鸦鸣事若何?见者多嫌闻着唾,只为人前口嘴多。

  【赏析】

  孟玉楼的改嫁,使小说的场景也又一次离开了西门府,紧随着孟玉楼来到了她生活的最后归宿——“县中小衙内”李拱璧家。在这里,她与自己勇敢而明智地选择的第三任丈夫恩爱有加,两情相悦,“女貌郎才,如鱼得水”,过上了她嫁给西门庆后、甚至是生平从未有过的美满生活。通过前文中出现的算命先生对她未来的预言,我们知道她今后也将是一帆风顺,享尽荣华富贵,成为《金瓶梅》一书中所有女性中结局最圆满,享有最正当幸福的一个。当然,美中不足的是,她仍然不能摆脱一般大家庭里都少不了的复杂的人际关系,以及这种关系给她带来的些许烦恼。烦恼的来源就是李衙内家的大丫环玉簪儿。

  小说家第一次对女性人物使用了漫画式的笔法,来描写这个在李衙内家处于妾、奴之间的玉簪儿:“专一搽胭抹粉,作怪成精。头上打着盘头揸髻,用手帕苫盖,周围勒销金箍儿,假充作髻,又插着些铜钗蜡片、败叶残花;耳朵上带双甜瓜坠子;身上穿一套前露臀后露、怪绿乔红的裙袄,在人前好似披荷叶老鼠;脚上穿着双里外油、刘海笑、拨舡样、四个眼的剪绒鞋,约尺二长。脸上搽着一面铅粉,东一块白,西一块红,好似青冬瓜一般。在人跟前轻声浪颡,做势拿班。”容貌、作派既是如此的不堪,再加上年纪已经三十,可谓又老又丑又使人厌,尚不如舞台上的小丑,还能给人带来一些欢笑。她原本是服侍李衙内前妻的大丫头,主子去世后,她仍然留在李家,服侍李衙内。照她的说法,她白天是奴,为李衙内“顿茶造饭”;晚上是妾,陪主子“同床共枕”。而她在自请出门的时候所唱的曲词里,还透露是李衙内八两银子把她“娶”进了家。只要八两银子,而且是“娶”她来“当家理纪”,这当然是她一厢情愿的笑话,但李衙内“收用”了她,在娶进孟玉楼之前拿玉簪儿作性伴侣,始乱之,终弃之,则确是实情。

  对于这样一个奴才而言,半奴半妾的生活,已是她所能得到的最理想的生活状态了。而孟玉楼的出现,却打破了这种平静与和谐。见到主子与新来占她“窠”的孟玉楼每天“日逐和他床上睡,如胶似漆般打热,把他不去揪采”,她不由得着急起来,借着送茶的机会,想与李衙内说说清楚。只是,无论从形貌,到出身,她与这位新来的“娘”的差距实在太大,不具可比性。她却偏不信邪,偏不服输,也就只能成为一个笑柄。

  这里,作者还隐隐把上一回中刚刚私奔出逃的孙雪娥与玉簪儿作比。两人身份都在妾、奴之间,所不同的,孙雪娥是妾作婢女,而玉簪儿则是使女作妾而已。如果说孙雪娥作为一个被侮辱被损害者,她的悲惨遭遇多少能引起人们的一点同情的话,那么玉簪儿为夺回她失去的天堂的努力与行径——她与孟玉楼争宠的不自量力,她对兰香们的欺压弱小,以及她的言辞容貌的粗鄙猥陋,除了可笑之外,还有可鄙,即便遭到了始乱终弃的公子哥儿的殴打,也鲜能使人加以同情之目。

  面对无端挑衅的这个“丫环”,孟玉楼采取的妥协和退让态度,让我们再次想起了死去多时的李瓶儿。在受了委屈之后,她们都一样是闷在心里,哪怕“气得发昏,连套手战”,也不会对夫君说出一个字。李瓶儿在嫁入西门家之前对其丈夫的暴戾和无情,与她后来的柔弱可怜形成了鲜明的对照,甚至让有的研究者把这种性格上的转变称为“败笔”。但从孟玉楼这种与之极其相似的变化,或者称为性格“转变”的过程中,可能会得到比较合理的解释。孟玉楼嫁给李衙内之前,她所表现出来的性格特点虽与李瓶儿的有着本质上的区别,但也表现出极有主见,不惧压力,不惮于表现自己情绪的个性。在西门庆家的屡受冷落,以至于生日当晚也得不到夫君的一夕之欢,让她痛心不已,但“抱恙含酸”的她,还是会忍不住对来探视自己的丈夫连讽带刺(第七十五回)。其他如李瓶儿因憨厚老实而屡遭王姑子等人坑骗钱财,孟玉楼一方面会出面制止,一方面又对李瓶儿表示不满;吴月娘防范家人,也会引起孟玉楼的反感,等等,都表现了孟玉楼不惹是非,但又不惧是非的大度和理智。但一旦嫁给自己中意的对象,过上了理想的幸福生活,她除了分外珍惜和努力维护这份得之不易的情感和生活保障之外,已是别无所求。一个或几个跳梁小丑的表演,不再能打破她生活的平静,她的容忍、退让,实在是因为洋溢着幸福的心中不再有仇恨,充满的只是宽容罢了。李瓶儿的嫁给西门庆后的表现,也正可作如是观。

  而孟玉楼终究与李瓶儿还是有分别。可以说,孟玉楼是整部小说中的妇女形象中最健康的一个,张竹坡甚至于称她为“绝世美人”。她为人低调,不事张扬,走路永远都是“俏俏冥冥”,就连劝架,也是不急不忙地“慢慢的走将来”(第七十二回),但又不同于潘金莲为听篱查笆而蹑手蹑脚的潜行暗伏。更重要的是,孟玉楼之情爱观,也与他人不同。比如与上一回的孙雪娥就有明显不同。当初她嫁入西门庆家,虽然也是再醮,但毕竟不同于潘金莲和李瓶儿,背负着谋害亲夫的恶名;西门庆死后,她与李衙内一见钟情,勇敢地结合,也是风风光光地出嫁。而这两次嫁人,都是她排除了他人的阻挠,完全自主的选择。研究者更从人性觉醒的角度,高度称赞她的“自主意识”之强烈,以及她的形象所反映出的“新的女性意识的苗头”,可谓一语中的。而她这种强烈的意识,恰表现在她完全独立于肉欲的情爱观。当初她力排众议,不嫁举人,一心要嫁“一表人物,轩昂出众”的西门庆,如今她爱嫁李衙内,也是因为这小伙生得“一表人物,风流博浪”,与孙雪娥等人的只关心肉欲和物欲,全无真心真情有着天壤之别。她后来的独得善终——按照算命先生的说法,她应该是活到六十八岁而善终,一生荣华富贵。算命先生的其他话语已经得到了证实,关于孟玉楼结局的预言,当也不差。虽然崇祯本批评者说:“玉楼一身,借算命口中断出,似然似不然,后不再见矣。妙法。”这是从文法角度来讲,但从小说情节设置上看,显然是对孟玉楼所作的预言,就如同第二十九回的吴神仙对众妇人的判词一样——也是小说作者对人世、对美好的人生唯一一次真诚的祝福。

  大概就是为了表达祝福的缘故吧,小说家在写作这一回时,采用漫画式的笔法简笔勾勒了玉簪儿这样一个人物,而她似乎也专为这一目的而生,忽焉而来,忽焉而去,除了象征着孟玉楼所有的烦恼自兹去尽,从此安享她的下半生之外,几乎没有任何其他的意义。而这同时也制造出一种喜剧的效果,为孟玉楼终于嫁得所愿,找到了自己幸福的终点安排了一个小插曲,更添上一丝喜庆的气息。在整个后二十回凄惨悲凉的背景下,它也成为不多见的一抹亮色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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